开源公司抱团取暖-讨论如何在云厂商环境下生存
2019-09-28 16:53:02 阿炯

2019年9月中旬,OSS Capital 召集一些开源公司,组织了一场关于如何面对“云厂商给开源带来的危害”的会议。

OSS Capital 是一家风险投资公司,该公司只投开源,其董事会合伙人之一是开源运动的先驱人物 Bruce Perens。网上有一个十分有名的“开源商业化独角兽”表格即来自该公司创始人 Joseph Jacks(其实收录的是年营收在 1 亿美元以上的开源公司,严格上来说并不能用“独角兽”这个词,但方便起见大家就这么叫了)。

COSSCI - Commercial Open Source Software Company Index,by Joseph Jacks, OSS Capital.URL is Here.

此次会议的重点是帮助商业开源组织发展可行的商业模式,会议的背景是当前愈演愈烈的开源与云厂商之间的混战。

Bain Capital Ventures(贝恩资本风险投资公司)的合伙人 Salil Deshpande 在会议上表示,在过去的 18 个月中,至少有 12 家公司修改了其开源代码的开源许可证,从开源变为“源码可用”(不能集成到云等服务中)。这一趋势我们一直有在跟踪,比如:
十分流行的图数据库 Neo4j 宣布,从 Neo4j 3.5 版本开始,企业版仅在商业许可下提供,不再提供源代码。
Confluent 宣布修改其平台部分组件的开源协议,从 Apache 2.0 切换到 Confluent Community License,新的协议不允许将项目源码作为 SaaS 产品提供给用户。其背后是知名的流处理平台 Kafka 的团队,并且此次协议修改影响到 KSQL。
Redis Labs 的一些模块在半年内相继从 AGPL 变更为 Commons Clause 和 Apache 2.0 组合的开源协议(Apache2 modified with Commons Clause),又变为 Redis 源码可用协议(Redis Source Available License,RSAL),RSAL 要求源码不能集成到数据库产品、缓存引擎、流处理引擎、搜索引擎、索引引擎或者机器学习/深度学习/AI 服务引擎。
Cockroach 对核心源码的开源协议进行修改,从原本的 Apache-2.0 协议修改为 BSL(Bussiness Source License),该协议要求用户唯一不能做的是在没有取得授权的情况下以商业形式用 CockroachDB 提供数据库即服务(DBaaS)。
MongoDB 在2018年10月宣布将开源 License 从 GNU AGPLv3 切换到 Server Side Public License(SSPL),以此回应 AWS 等云厂商将 MongoDB 以服务的形式(DBaaS)提供给用户而没有回馈开源社区的行为。SSPL 明确要求托管 MongoDB 实例的云厂商要么获取商业许可证要么向社区开放其服务源码。
……

这些项目陆续修改开源协议甚至直接闭源,都直接把原因指向了云厂商将其开源的能力直接作为一种云环境下的服务赚大钱,而不回馈开源社区。开源公司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云厂商坐收开源之利,并且反而对其业务造成影响,导致无法生存。

谷歌、亚马逊和微软等科技巨头借助无比丰富的财力资源,正在重新定义软件的开发和分发,典型的开源企业也因此面临着诸多挑战和威胁,甚至关乎到了其开源项目的存亡。其中尤以亚马逊的 AWS 最为臭名昭著,在 MongoDB 反击它的恶劣行径后,AWS 推出了一个与 MongoDB API 兼容的新数据库产品 DocumentDB,并将其描述为“一个快速、可扩展且高度可用的文档数据库,旨在与你现有的 MongoDB 应用和工具兼容”。AWS 甚至采用了另一种战略,即分化原有的知名开源项目,比如在 Elasticsearch 上 fork 出了自己的一个 Open Distro for Elasticsearch,并美其名曰不是为了分化 Elasticsearch。

然而这些云厂商实际上并没有违反相应开源协议的约定,反而修改后的开源协议还被指责带有歧视性质。但这些开源项目背后的公司已然成为了云厂商“寄生虫危害”下受害的典型代表。分布式存储提供商 Storj Labs 的 CEO Ben Golub 直言:“开源软件是云计算的最大受害者(loss leader)。”

会议间歇,某知名开源项目联合创始人甚至直接指出 AWS 搞 Open Distro for Elasticsearch 这种分化行为对出席会议的开源公司简直是“a giant f**k you”(实际上 AWS 赞助了该会议,所以这个人是直接指着 AWS 的 banner 说的 )。

抵制云厂商掠夺行为的努力没有成功,相反在这个过程中,根据 Salil(前文提到的)的说法,可能由于这个原因,现在开源软件变少了。

会议上这些开源公司讨论并分享了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生存与发展,OSS Capital 试图通过发布所谓的商业开源软件(COSS,Commercial Open Source Software)平台来缓解这种情况,创始人 Joseph 介绍,COSS 是一组松散耦合的关于开源教育、发展、资助和联系的组合,它并不是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平台”。会议消息来自这里

2021年1月,Elastic与AWS就滥用开源许可再度开撕,让这场开源之战更加让人揪心。

开源许可证的变更带给我们什么启示

Elastic 公司将旗下的知名开源项目 Elasticsearch 和 Kibana 的开源许可证变更的事件持续发酵,再次把我们的目光聚焦到开源公司与云服务厂商之间的矛盾旋涡中。事实上,Elastic 公司与云服务厂商的“积怨”由来已久。回顾这家全球知名的开源上市公司的发展史,我们可以一窥现代开源软件公司在商业化进程中的机遇与挣扎。

成功

时间回到 2004 年,ElasticSearch 的创始人 Shay Banon 彼时还是一个失业的程序员。Shay 的妻子想要去伦敦学习当厨师,于是 Shay 跟着她来到了伦敦。在待业期间,Shay 打算帮妻子做一个食谱搜索引擎,好让她的厨艺进步更快。 Shay 最初使用的是开源检索引擎 Apache Lucene 的一个早期版本,但他发现自己直接使用 Lucene 十分困难,为了方便在 Java 程序中直接添加搜索功能,Shay 为其做了一个抽象层,并集成了自己的第一个开源项目 Compass,这就是 Elasticsearch 的雏形。

后来的工作中,Shay 需要为一个高性能、分布式环境下的内存数据网格开发分布式搜索引擎,他决定重写 Compass,把它变为一个独立的服务并取名为 Elasticsearch。 Elasticsearch 的第一个公开版本于 2010 年 2 月发布,并一跃成为 Github 上最活跃的开源搜索引擎项目之一,在短时间内迅速吸纳了超过 300 名 contributors 。 于是在 2012 年,Shay 专门创立了 Elasticsearch 公司,开始围绕 Elasticsearch 项目提供商业服务,并为项目的新特性开发提供资金支持。凭借将复杂的底层逻辑封装和提供简单易用的 API,Elasticsearch 很快风靡全球,成为很多企业搭建搜索引擎的首选开源软件。

Elasticsearch 早期的商业化与很多知名开源项目一样,采用内核开源、扩展付费的模式,即项目的基本功能保持开源和免费,而对一些专为企业定制的扩展功能进行订阅收费的模式。2014 年,成立仅 18 个月 Elasticsearch 公司就获得了 7000 万美元的融资,顺利进入发展快车道。 很快,Elasticsearch 公司在 Elasticsearch 的基础上扩展出了日志解析工具 Logstash 和可视化工具 Kibana,构建了完整的 ELK 日志分析系统产品生态。随后又开发了用于监控的 Marvel、用于安全的 Shield 等商业化插件,并围绕搜索和分析业务陆续收购了一些创业团队。由于公司的主要产品已经从单一的 Elasticsearch 变为完整的搜索、分析业务整合方案,Elasticsearch 公司在 2015 年正式更名为今天的 Elastic。

凭借成功的开源商业模式,Elastic 公司于 2018 年顺利 IPO,成为一家市值超过 50 亿美元的上市公司。包括 Shay Banon 在内的一众创始团队成员也实现了财富自由。

威胁

前面说到,Elasticsearch 之所以能够从一个单纯的个人项目发展成为一家市值数十亿美元的上市公司,与其成功的开源商业模式密不可分。通过内核开源,扩展付费的方式,Elastic 公司早期从企业客户中赚取了可观的利润。

然而正是在 Elastic 公司高速发展的时期,以 AWS、谷歌云、微软 Azure 为代表的云服务厂商开始陆续推出基于开源数据库的云服务,对包括 Elastic 公司在内的开源软件公司的商业模式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2015 年,AWS 推出 Amazon Elasticsearch 服务,将开源的 Elasticsearch 集成到自家的云服务中以供客户使用。大量的企业客户购买了这些配套的云服务,使得 Elastic 公司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市场。据统计,AWS 单单 Elasticsearch 一项服务的收入就已经高于 Elastic 公司的所有收入。 为了夺回一部分市场,Elastic 公司也尝试将 Elasticsearch 中的一些高级功能改为商用收费模式,以限制云厂商的索取。而 AWS 这边的应对方式则是索性自己分支了一个 Elasticsearch 版本 ,并把 Elastic 收费的模块全部开源。

除了 Elasticsearch 以外,这些云服务厂商早前也针对 MySQL、PostgreSQL、MongoDB、Redis 等开源数据库项目推出对应的云存储服务,对这些开源项目所属商业公司的付费业务造成了直接的冲击。

变更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 AWS 为代表的云服务厂商与一众开源商业公司结下了梁子,迫使后者采取了一些激进的反制行动,包括变更项目原有的开源协议,甚至直接改为商业授权等:
看不惯云计算公司流氓行为,MongoDB 更改开源协议
“分叉并商品化”,GitLab 和 Elastic 炮轰 AWS 的开源方法
不想云厂商坐收渔翁之利,Kafka 团队修改 KSQL 开源许可
Confluent 修改开源许可证,限制云供应商滥用
不想让云提供商白白获利,Neo4j 宣布企业版彻底闭源
MariaDB CEO 痛斥云厂商对开源的无尽掠夺,从不回馈社区
开源软件受云服务商影响,共用条款终止开源滥用现象
CockroachDB 修改开源协议,限制商业构建 DBaaS

Elastic 采取的举措则是删除旗下项目 Elasticsearch 与 Kibana 项目原本的 Apache 2.0 许可证,仅保留 SSPL 许可证与 Elastic 商业许可。其中 SSPL 是由 MongoDB 于 2018 年推出的新型许可证。

2018 年,MongoDB 牵头发布了新的许可证 Server Side Public License,即 SSPL,用于取代原本使用的 AGPL 协议。SSPL 的精神与 AGPL 大体上类似,最大的区别就是针对云服务商提出了更严格的限制:“如果您将本程序或修改版的功能作为服务提供给第三方,则必须根据本许可的条款,通过网络下载免费向所有人提供服务源代码。” 即明确要求托管 MongoDB 实例的云计算公司要么从 MongoDB 获取商业许可证,要么向社区开源其整个服务的代码。

MongoDB 首席技术官 Eliot Horowitz 表示,由于云计算的出现,开源社区应该重新考虑并更新原有的开源许可证,以“应对新环境中的新挑战”。Horowitz 认为,经过 OSI 认证的传统开源许可证无法限制云服务厂商利用开源项目以 SaaS 的形式来盈利,而 SSPL 就是为此而诞生。然而,SSPL 并没有获得 OSI 的认可。现代开放源代码定义的合著者、OSI 创始人之一 Bruce Perens 表示,SSPL 协议与 OSI 开放源代码定义的第九条相违背,该定义要求“开源许可证不得限制该开源项目(包括下游分支)以外的其他软件”。但 SSPL 要求云厂商将与 MongoDB 集成在一起的所有 SaaS 软件开源,因此未能通过 OSI 的认证。Bruce 认为,SSPL 实际上背离了开源软件允许人们自由使用、更改源代码,包括从中合理获利的基本定义。

如今 Elastic 公司也采取了与 MongoDB 相同的变更许可证举措,在保持开源与商业化之间面临新一轮的舆论考验。

争议

Elastic 等开源软件公司将旗下开源项目许可证变更的举动在社区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舆论导向也分成了正反两派。支持开源公司变更许可证的一方与这些开源软件公司的观点基本一致:云服务厂商长久以来对开源社区“只索取不回馈”,从开源社区的劳动成果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同时对开源社区本身的利益造成了损害,确实应该对其加以限制。 而反面的观点似乎更加丰富。

一些受 Elasticsearch 协议变更影响的下游开源项目首当其冲。比如使用 Elasticsearch 作为存储后端的 Apache Skywalking,其对于 Elastic 变更许可证的回应是“不能再仅使用 Elasticsearch,会考虑其他存储方案,例如同为 Apache License 2.0 许可的 InfluxDB、TiDB 和 H2 Server”。显然 Elastic 擅自变更许可证对于其下游的开源项目来说也算是一种“变节”。

还有舆论认为,云服务厂商近年来也参与了开源社区的贡献,例如 AWS 分支 Elasticsearch 后做的一系列优化也都回馈给了上游社区,对项目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此外,以 AWS 分支并完全开源 Elasticsearch 的付费模块这件事来说,这样的做法实际上从项目本身的推广以及社区用户来说都是有益的,而唯一利益受损的似乎只有依靠 Elasticsearch 盈利的 Elastic 公司。

知名开源产业记者 Scott Gilbertson 表示,Elastic 的做法与其他从开源转为专有的软件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开源的初衷是通过允许最大范围的用户使用你的软件,建立一个最大的社区,让更多地人关注到软件中的错误,同时也让更多的人来修复它们。在这个过程中,社区会变成软件发展的动力。而社区规模的增长会成为市场份额,有时市场份额会变成利润,但这些利润不应该是开源本身追求的东西。”Scott 认为,既然利用开源收获了庞大的社区和市场,就不应该因为外部的竞争压力而改变开源的本质。“如果你基于开源构建了它,在它发展壮大后又将其拿走,这可能比你从未构建过它更糟糕。”

总而言之,开源公司在法律上拥有擅自更改旗下开源项目许可证的权利,而云服务商基于开源项目提供云服务以及分支开源项目也没有违反现有开源许可证的要求。双方在均未违反“游戏规则”的前提下,各自的出发点都是基于自身的利益。而正是由于双方利益的冲突,造成了一系列许可证变更的事件。

启示

既然涉及到利益,那么事件的双方也就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了。

开源软件公司面对来自云厂商的市场竞争压力,采取变更开源许可证的方式来自救无可厚非,但确实也伤害了包括下游开源社区在内的开源软件用户;云厂商通过分支开源项目,并将优化的代码回馈到上游社区,对社区和用户来说是有益的,但将开源项目以 SaaS 的方式获利也确实威胁到了原生开源公司的生存。

以现有的案例来看,有没有一些相对较好的解决方案能够带给我们一些启示呢?

从开源软件公司一方来看,CockroachDB 采用的解决方式就挺有意思。CockroachDB 是开源的云原生 SQL 数据库,为了扼制云服务厂商的索取,同时又保持项目本身的开源理念,其官方采用了一种介于闭源和开源之间的许可证 —— BSL 。BSL 是 MariaDB 公司提出的一个新型许可证,它本质上是闭源和 Open Core 开源模式的“中间模式”,但也得到了 OSI 创始人 Bruce Perens 的认可。在 BSL 之下,源码始终是自由的,并且保证在某个时间点会变成“真的”开源(OSI 定义的开源),表现在 CockroachDB 中是版本发布三年后会自动切换为 Apache 2.0 许可证。

在该协议之下,CockroachDB 用户可以将 CockroachDB 扩展到任意数量的节点,可以使用 CockroachDB 或将其嵌入到他们的应用中,无论是将这些应用分发给客户还是将其作为服务运行,甚至还可以在内部将其作为服务运行。但是唯一不能做的是在没有取得授权的情况下以商业形式用 CockroachDB 提供数据库即服务(DBaaS)。

这种附带“延时属性”的开源许可证在阻止云厂商利用开源项目获利的同时,也确保了下游开源项目不受影响,且项目源代码会在一定时间后完全开源,是业内目前比较看好的一种解决方案。当然也有像 Red Hat 这样已经做大做强的开源软件公司,索性自己也推出云服务,“打不过就加入”也是一种解决方案。而从云厂商一方来看,为避免类似的争端,将资源投入到更加中立的第三方开源软件基金会是现阶段的趋势。

由专业的开源基金会管理的项目通常在开放治理方面做得更好。一方面是开源基金会由多家厂商共同参与,各方能够在互利互惠的前提下制衡发展,实现合作共赢;另一方面,由开源基金会管理的项目在版权上也更加中立,变更许可证往往需要经过社区内部各方的严格评审投票通过才可进行(通常不会轻易变更许可证),这样的开源项目在开放治理的模式下拥有更加广阔的市场前景。如今主流的开源基金会如 Apache 软件基金会、Linux 基金会、CNCF 等,旗下的很多项目都不乏来自各大云厂商的重要贡献,正是得益于包括云厂商在内来自各方的大力支持,这些基金会的开源项目社区才能够发展得非常好,比如 Linux Kernel、Kubernetes 等。

开源软件发展到今天,已经客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开源产业生态,参与者有云服务大厂,有基于各开源项目的创业公司,也有千千万万对开源充满热情的个人开发者和用户,每一个参与者都是不可忽视的。云厂商有自己的盈利模式,开源软件公司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在不伤害个人开发者和用户的前提下,平衡各方的利益和谐发展,是未来整个开源世界需要长期思考和探索的重要课题。


云吞噬开源,那开源有机会反击吗

软件吞噬世界,开源吞噬软件,云吞噬开源。云与开源的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一方面二者之间存在竞争关系,MongoDB、Elastic 等开源企业都与云厂商有过正面冲突,云厂商 “吸血” 开源的说法不绝于耳;另一方面,云和开源又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的合作关系,开源成就了云时代,而云开启的 SaaS 时代,也为开源商业模式拓展了新的渠道。OSCHINA 于2022年8月中旬特别邀请了 4 位业内具有代表性的专家,来探讨一下开源与云到底该走向何处?


主持人
王晔倞(头哥):支流科技技术 VP、Apache APISIX Committer

嘉宾
冯若航,磐吉云数 Founder & CEO、Pigsty 作者、PostgreSQL 中文社区开源技术委员
张倩,天际资本创始人
刘松,PingCAP 副总裁

01、开源和云的矛盾,源于何处


王晔倞(头哥):近几年,云厂商吸血开源软件的说法在国内传得沸沸扬扬。也有人认为,云和开源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个人所处的维度不一样,观点也不一样。相信很多人都听过这句话:开源吞噬软件,云吞噬开源。那么,云吞噬开源的命题成立吗?如果成立,它是怎么吞噬开源的?

冯若航:首先要定义清楚,什么是云?什么是开源?云的边界是什么?云这个词的背后是云硬件、云软件,二者是完全不一样的模式。云硬件赚的是资源池化、超卖、规模效应的钱,而云软件赚的是运维外包、共享专家的钱。

最初,云概念讲的是云硬件的故事,也就是所谓的 IaaS 层生意,就是让计算存储网络资源像水电一样,而云厂商扮演基础设施提供者的角色。然后通过规模效应压低硬件成本、人力成本,从而获得优势。但是云厂商很快就把手伸到了软件上,开始做 PaaS 生意了,这就是云软件。

我认为云软件和开源是有冲突的。云软件的模式大体上是这样:把开源软件套上壳,加上自己的服务器管控以及共享的运维人员和专家,就成了云服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云数据库。关于云软件和开源之间的矛盾,有一句话非常精辟:“多年来我们像个傻子一样,任他们拿着我们开发的东西大赚一笔。”

最开始只有商业软件可以用,而且卖得很贵。但随着开源软件的崛起,用户又有了新的选择。开源软件不要钱,但要用好它,门槛很高,所以需要雇佣开源软件专家。这就是开源真正核心的商业模式。开源软件好用,免费吸引了很多用户;用户自己整不明白,需要专家,所以创造了很多高薪岗位;这些岗位又产出了专家,然后产出了更多的开源贡献者;这些开源贡献者,让这个开源项目更好用,吸引更多的用户,从而形成了一个闭环。

而云的出现,其实打破了这个循环。

云软件的本质是什么?运维外包,还是一种具有规模效应的运维外包。它把开源的各工作岗位集中到了云厂商内部,此时就会出现垄断。云厂商很可能不会回馈开源,甚至选择直接分叉开源软件,最后导致开源社区分崩离析,伤害到所有用户的软件自由。

这就是云和开源社区的一个核心矛盾点。

刘松:我们不要把云厂商放在被告席上,因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面,云厂商为很多中小客户创造了价值。开源和云是有分工的,开源的侧重点在软件的生产阶段,而云被创造出来以后,是用来部署和集成软件的。开源项目都是单个的,但用户需要的可能是由数十个开源项目打包成的一个云服务,包含数据库、开发框架、AI 工具等等。

云和开源并不是天然的敌人,但也确实存在竞争。最大的竞争就来源于商业公司对利益的争夺。开源软件几乎是免费的,但如果云厂商将其打包成服务卖出去,却可以获得数倍的利润。开源软件的购买成本接近于零,但使用它需要技术人员,该付的钱一分也不少不了;云需要付费,但可以提供全托管服务,用户没有任何技术也能使用。

MongoDB 为了在云上能够自我保护,修改了开源协议,尽管该协议不被 OSI 认可,但其推出的云服务非常成功。开源软件上云,并且通过云服务的模式售卖,已经成为过去几年最成功的商业模式之一。反过来说,开源软件在初始阶段,比如教育市场的阶段,要靠自己去积累用户,这就需要云厂商来帮助它降低门槛。一旦双方都开始追求商业利益,一定会打架,竞合是必然的,但是未来将会找到一种对彼此有利的方式。

张倩:云和开源软件的矛盾并不在于开源协议是否允许云搭便车,而是有资金,有技术,有客户资源的大型垄断企业合理合法地 “剽窃” 开源劳动成果,却不回馈。

很多开源软件公司都在追求创新,沿袭早期黑客精神追求自由,并且在部分细分领域做到了极致,开发了很多好用的工具,是一个特别有生命力的组织。但当这些开源软件公司在生长的过程中需要更好的环境去发展时,大企业想方设法利用各种机会对其进行挤压。

我觉得中国的云厂商也很无奈。中国的甲方客户往往很强势,需要很多的服务,为了能够更好地满足客户需求,只要是能找到的开源软件,云厂都会合理合法地拿来使用。这必然会产生商业矛盾。那要怎么解决呢?突围还是要抓住自己的产品机制,在单点上能够最好地满足客户需求,使用户产生粘性。像 PingCAP,就是在阿里、腾讯等几大云计算巨头当中 PK 出来的。当你弱小的时候,议价能力会弱很多,但是当你在某一个领域很强大,客户点名要你这个产品的时候,反而能跟海外的云厂家会有非常良好的合作,获取更多商业机会。

冯若航:评价一个事儿,我们讲三个维度:法、理、情。云厂商用开源时如果遵守了开源协议,就遵守了法律,但法律是最低的底线。就算遵守了协议,在理和情上也都不沾边。

为什么呢?就像刘松所说,开源更偏向于软件的研发,而云更偏向于软件的运维。但是,做运维的云攫取了大部分软件价值,这在法理和感情上都说不太通。

举个例子,我自己是 PostgreSQL (下文简称:PG)中国社区开源委员会委员。PG 采用 BSD 协议,允许公司把这数据库换个皮,就是包装一下后再拿去卖。我们并不会针对这些厂商,但云厂商是个例外。就是因为云厂商有规模效应,会改变整个生态的结构。我们社区的运维或者 DBA 的工作岗位被云厂商抢走了,所以社区会针对云厂商做出反应。

云的出现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开源协议,比如 SSPL。它规定,如果云用了这个开源软件,它就必须把这一套管控的代码也开源出来。Redis、MongoDB 以及其他一些新的数据库都在使用 SSPL 协议,一些原来用 Apache 协议的开源软件也改成了 AGPL 协议,这些行为都是为了应对云厂商搭便车。  

02、云模式到顶了吗

王晔倞(头哥):有人认为,海外的软件用户付费意愿很强,国内的付费意愿很弱;只有国内的云厂商才会白嫖,海外的都会回馈。难道国外的月亮就更圆吗?国内云和开源的情况到底如何?云模式已经到顶了吗?

张倩:我们天际资本在云计算领域累计投了两亿美金,马上要接近三亿美金了。在云这个领域,海外和国内的结构很不一样。直到今天,海外的三大云巨头都实现了不错的增长。据不完全统计,海外公有云的渗透率已经达到 70% 以上。但在国内,据麦肯锡发布的数据显示,完全私有云部署在 50% 以上,公有云占比 20% 左右,混合云占比约 30%。

这就意味着,中国还有 50% 的软件服务没有被公有云影响到。在国内,很多人都觉得,混合云的空间肯定大于公有云。可能是因为中国的很多行业特别是金融、交通、通讯、能源等十三大核心行业中,很多大型企业都是国企,考虑到合规、安全等各方面,更倾向于选择公有云。

在中国,到底是公有云更有前途,还是混合云更有前途?十年之内,大家肯定认为混合云更有前途,但是十年之后怎么样还颇有争议。最近两三年,随着物联网、自动驾驶以及各种智能终端的快速崛起,边缘云也逐渐成为一个不小的市场。公有云、混合云、边缘云很可能支撑起分布式云的结构,这远远比海外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那云模式是不是已经到顶了?

美国的云服务还处于快速发展阶段,而中国的云增速又高于美国。考虑到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工业制造国,未来还会衍生出更多行业云解决方案。

可以看到在金融云、医疗云等方面,中国的解决方案比美国要复杂得多。在某些细分领域,中国可能还要更先进。因为中国是第一数据大国,而且结合 AI 的快速发展,中国的云可能会出现软硬一体的创新方案。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云还有很大的想象空间。跟海外开源相比,中国的开源可能还存在较大的差距。虽然中国的云起步落后了将近十年,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发展,差距已经缩短到 5 年了。不过,我们的一些基础软件、核心的开源技术或开源产品,绝大部分都是来自海外。

2020 年 GitHub 统计的数据显示,中国程序员在 GitHub 的贡献占比为 14%,美国还是最大的贡献者。但这两年美国已经有所下降了,约为 20%,相信按着这个趋势走,再过十年,中国对开源的贡献可能成为世界第一。

最后再补充下中国的开源生态。Gitee 是中国开源生态里面做得最好的,但跟 GitHub 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不管是程序员的数量,还是项目数量,都只有 GitHub 的十分之一。我们也看到,Gitee 这几年的年化增速远超 50%,远高于 GitHub。总而言之,中国的开源产业与美国相比虽然存在很大差距,但是由于增速更快,差距正在不断缩小。

冯若航:我认为软件使用的范式出现了四次典型的转变:商业软件、开源软件、云软件、云原生软件。其实就是从商业跳到开源,再从开源跳到云,再从云跳到云原生。

以数据库为例,1.0 时代,商业软件以 Oracle 为代表,卖得很贵,所以出现了开源数据库。开源数据库不要钱,但是用好它需要专家,这是很多公益性质的开源软件真正的商业模式。于是 3.0 时代,云出现了。对于云,要一分为二看待。IaaS 层云硬件对开源有很大的助力,但云软件则恰恰相反,它跟开源软件会产生直接的竞争。到了 4.0 时代,也就云原生时代,其实就是用开源软件来替代云软件。多云部署是个大趋势,为什么呢?因为用户不想被厂商锁定,多云就是一个选择。

那么,云是不是到顶了?我认为对于公有云、云硬件来说还没有到顶,但是对于云软件来说,会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因为云软件的对手是商业软件而不是开源软件。

云数据库挖走的用户都是 Oracle、SQL server 的用户。云数据库比商业数据库又好用又便宜。买 Oracle,一个月要一万块钱人民币的授权费,阿里云 400 块钱用一个月,AWS 1000 块用一个月,整整便宜了十倍。 如今能直接用好开源软件,还能把 1000 块的云数据库砍掉,只需要 20 块钱的硬件成本。以前之所以做不到这一点,是因为开源软件太难用了,只有开源专家才用得了。想要用好开源软件,还得花五六万雇一个开源数据库专家,才能享受 20 块钱一个月的价格。

但是云原生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它已经可以管理好数据库了,即使没有专家,你也可以用 20 块钱的硬件成本去跑数据库。不仅便宜,而且好用。那么自然而然地,就会有很多用户选择开源的云原生解决方案,而不是云,特别是公有云。这就是我认为云软件可能会见顶的一个原因。

国内云和国外云的生态其实不太一样。国内的云厂商缺少分寸感,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云作为基础设施提供商,应该保持一定程度的中立性,而不是说把所有的软件都要做了,否则它会与所有的软件厂商为敌。像 AWS 在这方面就相当开放,允许开源软件放在它的云市场上去卖,用它的云硬件部署软件,跟它同台竞技。但是在国内,别说 PaaS、SaaS,甚至在应用层,云厂商都有可能跟开源软件存在竞争关系。如此一来,高净值用户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数据放到云上呢?因此我认为,云的成本和中立性是两个很致命的问题。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好,云的增长动能会受到很大的损害。

张倩:我觉得若航非常理想化,如果中国的商业市场是像若航希望的方向发展,那创业者都会非常高兴。

中国十三大核心行业比如金融,对行业解决方案的依赖性其实是非常重的,需要供应商提供很多的配套服务。然而开源本身是一个小组织,是不协调的,缺少组织性的。我难以想象,所有开源软件加在一起就能给四大银行提供一个自主可控或者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案。那整合、协调的工作谁来做?肯定是大企业,比如说阿里云、华为云或者说原有的一些解决方案提供商。

去年出现 Log4j 漏洞问题时,很多企业其实不知道漏洞到底在哪里。如果企业最后被网络攻击了,那这个责任谁来背?这在中国是非常现实的商业问题,对投资者来说也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我认为至少在五到十年这个阶段,云被开源替代或者如若航所说的,云厂家就做好 IaaS,然后 PaaS 和 SaaS 都留给开源这种理想的状态,在 70% 左右的行业是看不到希望的。当然我非常希望能看到。

刘松:若航有些理想,完全忽略了真实世界的复杂性和差异化的特点。任何一个开源项目都只能解决用户大需求中的一点点的问题。

全球各地的云市场,差异有多大呢?在越南,开发者都在用 PingCAP 的开源版,但不会付费;日本的大型游戏厂商连 DBA 都没有,所有人都在忙着业务,它就愿意用一个“昂贵”的云服务,因为没有人掌握技术;在硅谷,全是像若航这样的人,技术搞定一切,利用开源软件就能自给自足;在美国中西部,比如芝加哥,都是商业人士,没有多少技术人员,就想赶紧买一个云服务,所有事儿都包给它;在北欧,做数字化应用的企业都用开源软件,也用公有云;德国企业流行买套装软件,传统的咨询服务非常多,基本上都用大型公有云的 IaaS 层。

可以看到,每一个地区的用户复杂度、场景复杂度都有各自的特点。此外,每个地区的人才供给情况也不一样。大家很难想象,在中国和美国以外,还有一个大量供应开源开发者的地方,就是印度。我们有很多的项目都在印度,他们用我们的开源数据库,然后在云服务上部署。一没见过面,二不去人,连服务都在云上完成,这不是开源最佳的一个组合吗?

历史上任何一代技术最开始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技术是一种革命性的,一下子就会把原来的东西覆盖了,但实际上真实世界永远是混合的。

03、在 PaaS 层,云会被开源软件所替代

王晔倞(头哥):在 PaaS 层,云是不是真的会被开源企业所替代?云会退回 Iaas 层吗?一边是云厂商,一边是开源企业,它们未来在 SaaS、PaaS 层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现?

冯若航:云不会主动退回 IaaS,而是会被专业的软件创业公司赶回 IaaS。这个软件创业公司不一定非得是开源的,因为开源和闭源与否在这件事上并不重要。

首先,云厂商很难在细分领域做到极致。举个例子,阿里云的云数据团队已经完整地换了一拨人了,因为做得最好的这批人出来创业了。创业做什么?做云数据库。什么样的云数据库?在阿里云硬件上的云数据库。

第二,云厂商没法把这个事情做到最好。为什么呢?因为云软件解决的是运维外包的问题,你想用好开源软件,它需要的不是数据库原厂,而是资深甲方用户老司机。这就好比造车的和开车的完全是两拨人。
要做好云数据库,需要非常复杂的场景来打磨。举个例子,平安银行既用 TiDB 也用 PG ,并且有很深的积淀,所以他们就自己做 TiDB 和 PG 发行版。那么像平安银行这样具备技术能力的企业,一旦将能力沉淀下来,就会成立所谓的软件创业公司,来跟云厂商同台竞争。

在使用 PG 方面,我们比云厂商用得更好,所以就把运维、使用、管理的经验做成一个软件,去跟云厂商同台竞争。这么一来,每一个领域都会有更专业的人去卷云厂商,在这些细分领域,云厂商最终一定会被打回 IaaS。 因此,只要开源社区愿意在易用性和运维领域投入更多的资源,把他们的软件做得更好用,比云数据库更好用,我认为云厂在这方面是很难与其竞争的。

对于云厂来说,最好的策略就是放水养鱼。他们在 IaaS 层有非常好的积淀 —— 存储、计算、网络这些,别人干不过他们。但是对于他们的弱项 —— 软件方面,应该去接纳创业软件公司来共建生态,而不是选择自己下场。所以我认为,云会在 PaaS 层面会被一大堆软件创业公司给打回去。这是最终博弈的均衡点,实际上可能需要三年,可能需要五年,甚至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是内在的动力是这样的。

刘松:偏互联网的创业型公司与使用云计算的全球 500 强大企业,这两类群体在选择云软件的时候肯定会有不同的侧重点,因为就软件行业而言,绝对不是技术领先者通吃,而是涉及各方面的能力。

总的来说,在 PaaS 这一层,开源软件在未来八到十年会占据更主导的地位,但是这个主导地位是占六成还是占七成,还不好说,也不代表主导了就不给云厂商的技术团队留有空间。现在,全球云上用户已经有几百万,不同类型的用户选择不一样。技术原教旨主义的人,主要选择开源技术栈;但是相对 “传统” 大型企业的,尤其应用本身也是比较传统的,可能追求的是高可用、安全性。

张倩:云厂商,特别是中国云厂商的整体实力是非常强大的,所以从商业逻辑来讲,他们绝对不可能自己主动说不做 PaaS。要想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让客户满意,云厂商肯定要有自己的战略场地,不管 PingCAP、OceanBase 等开源软件做得多好,也一定要把数据库抓在自己手上。

在核心的领域,云厂商很可能会把一些市场攻下来,那最终云厂商和开源公司占的比例是多少,就取决于团队 PK 的能力。如果中国多几个像 PingCAP 这样的企业,那云厂商的份额可能就少些,反之则云厂商的地盘更大些。我认为终局还看不清楚,它完全取决于创业企业和云厂商谁的迭代速度更快,谁能更贴近云客户的需求,谁更加具备行业属性。

04、云和开源的平衡点在哪

王晔倞(头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有些刻意地把云和开源放在了对立面。其实大家都知道,二者是相辅相成的。那么云和开源未来的发展,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平衡点?

冯若航:我认为开源和云最后博弈的均衡点,就是云厂商做 IaaS 硬件,而开源软件和云在 PasS 层各占一定比例。

张倩:我觉得云厂商已经没有投资机会了,已经进入下半场,几乎不会有新入局者。所以我们聚焦在开源软件。从终局来讲,中国可能会有几家大的全行业覆盖的云计算厂家,再加上不超过十家的行业 Player,所以云厂商最终就是二十家左右。但开源软件的机会是更多的。如果能单点突破,未来会出现几千家,甚至上千亿市值的开源企业。再过十年二十年,很多行业都会有开源软件公司成为领头羊。所以我觉得开源软件的机会更多。

刘松:公有云未来的终局是什么?它可能是一个算力的沃尔玛。沃尔玛有自产的商品,但更多的是第三方的商品。

什么时候公有云厂商能够容纳那些可能刚刚有 1.0 的版本、非常有特色、一个客户都没有的开源软件,并且通过AI、搜索技术,让用户能很容易匹配到该软件的时候,云厂商和开源生态可能就实现了最理想的终局。

对于任何特定的、复杂性的需求不管是人少、业务量小的企业想要独特的功能,还是全球 500 强大企业想要高可用、安全性,能实现跨全球业务的软件,公有云都能提供一个恰如其分的选择。这是开源的多样性和云的规模效应能结合的最理想的情况。到今天为止,无论是从成本和多样性来看,我觉得云远远没有达到它当年的承诺。


对抗还是融合?当开源3.0遇上云计算2.0

出品 | OSC开源社区
作者 | 刘松 PingCAP 副总裁

01、从Google AlloyDB的发布说起

2022年5月,Google 发布了新一代的数据库产品AlloyDB, 除了在技术架构上实现了新一代的HTAP,还明确向开源数据库PostgreSQL社区敞开了怀抱。Google Cloud目标是成为“Best Home for your PostgreSQL workloads” ,就是在Google AlloyDB这个数据库云服务产品上,集成开源数据库PostgreSQL、开源的云原生技术以及开源的AI框架,最终使其成为新一代数据库云服务。

这似乎代表了一种趋势,作为软件生产侧的开源和“软件分发+部署侧”的云服务,现在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分工界限:开源负责软件的原创和迭代,云服务负责将开源产品服务化,组合集成后,就成为企业用户可以使用的云服务。这似乎是一个双赢的局面。然而,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拉大镜头,我们会看到,Google其实是一个特例,它是唯一一个既是开源的主流推手,又是主流公有云厂商的技术公司,它有能力实现自闭环。在更大的市场上,近年来,开源软件公司与云厂商之间也有很多基于商业利益的竞争和指责。开源技术公司指责云厂商打包开源项目获得收入但不回馈社区,云厂商指责开源技术公司为了自我保护修改开源许可证违背开源精神。

2018年以来,很多知名开源公司如MongoDB, Confluent,Databricks都通过云服务获得了高速增长。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交叉点。在开源方面,经历了Linux 的第一代开源,以及互联网大数据时代的第二代开源,开源运动在2010中期以后借助云原生和场景驱动进入第三代;而在云方面,经历了IaaS 层为基础的云计算 1.0也告一段落,以多云/云原生为主的云计算2.0时代已经到来,多云背景下的PaaS 层和SaaS 层生态成为云 2.0的增长主体,开源技术公司和云厂商自身的PaaS、SaaS 之间的关系,逐步演化成为颇为复杂的竞合关系。

由于云厂商自身研发的产品有很大比重来自开源项目,大厂开源也成为一种趋势并在逐步加速。似乎大家已经形成隐性的共识:开源是软件技术创新的主要源头,而作为服务企业的载体,云服务是效率最高的分发和服务模式。至于中间的技术与产品形态,则要开源技术公司和云厂商各自发挥能力去竞争。但到今天为止,这些都还是非常模糊的。我们只有梳理一下开源技术和云计算的发展历史,才能大致明白这些支配软件行业的趋势是怎么出现并发展的,大的逻辑脉络可以参考下图:


02、开源1.0到2.0:互联网的兴起和数字平台的诞生(1990年代到2000 年代)

ESR的《大教堂与集市》和在上世纪90年代诞生的Linux都是开源运动的代表性作品,相信大家已经耳熟能详,这里不再赘述。需要指出的是,Linux诞生的背景是对微软授权时代的一个反制,但开源潮流力量的真正规模化得益于2000年后LAMP开源技术栈成为了互联网技术栈,并籍由Google的三篇论文奠定了大数据的基础。开源技术栈成为数字平台公司的技术基础,这是开源进入2.0 时代的标志。

在这个阶段,开源技术栈成为数字平台的主力支撑,开源的影响力从 1.0 时代的Linux扩展到整个互联网技术栈。到了2010年代移动互联网爆发,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平台几乎完全以开源技术栈支撑了整个 2010 年代的数字经济,包括搜索、电商、社交、支付、视频、本地生活等最重要的互联网应用领域。

纵观整个互联网时代,开源在开发效率与协同创新模式上的优势完胜商业软件,并在移动操作系统、分布式技术、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创新技术领域形成了开源占据主导地位的态势。更为重要的是,移动互联网时代让开源的版图从 Linux 社区扩展覆盖到整个互联网领域的工程师群体,懂开源的软件工程师人数上升了几十倍,全球开源的工程师已经达到数千万人。作为开源项目的最大载体,GitHub 刚好也是在2010 年代问世的,目前还在持续增长,开源成为软件工程师趋之若鹜的方式,因为它“酷、技术好、有社会价值”。

03、数字平台:开源技术栈的隐性商业化

开源技术栈成为互联网技术栈的2.0时代与开源1.0时代一个最大的不同点,是开源技术工程师在数字经济领域创造了巨大的商业价值。

90 年代的 Linux 还只能在与微软等商业巨头抗争的被挤压阶段勉强站稳脚跟,商业价值和公众影响力也非常有限。互联网数字平台的商业价值很大程度就是靠“创新的商业模式+开源技术栈”来完成的,开源技术栈是数字平台模式得以发展的两大支点之一,并借助网络效应和数据智能完成商业模式的闭环。

“互联网技术栈=开源技术栈”,开源技术栈借助互联网数字平台完成了自闭环,这是开源进入2.0的主要特征。

由此,开源技术栈成为数字平台高歌猛进的技术底座,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个数字平台是靠商业基础软件来支撑的。因为商业基础软件无法应对海量用户,迭代速度慢,单位成本高。在 2000 年代,亚马逊和阿里巴巴在起步阶段都曾经长期使用 Oracle 的商业软件,但移动互联网导致的数据暴增使得亚马逊和阿里巴巴都放弃了 Oracle 数据库,转而使用开源技术栈搭建技术体系,并且后来又都构建了自己的云计算体系。

在移动互联网主导的数字经济时代,开源技术栈就是支撑数字经济的隐形冠军,开源技术栈的商业价值,互联网工程师的价值,就在服务数十亿人口的数字经济的价值创造中得以兑现。在移动互联网的数字平台时代,开源技术已经积累足够多的商业影响力和人才基础,在综合影响力方面已经超过商业软件,只是未被以软件授权的收入统计成收入罢了。

移动互联网留下的最重要的资产是全球数字平台中熟悉开源技术的软件工程师群体。这些人本身就是很多开源项目的发起者和贡献者,分布式数据库、大数据、云原生、人工智能等领域的发起方都是这群互联网工程师,互联网工程师也始终都是开源社区的活跃分子,他们也被称为新一代开源创业公司中的主要支撑,如 Confluent 的三个创始人来自 Linkedin ,如PingCAP 的三个创始人来自豌豆荚,他们都把互联网公司的基础软件部门的项目独立开源出来,逐步成为新一代开源商业化的推动者。

04、云计算催生开源3.0:互联网技术栈的溢出和云计算成为数字化基础设施(2010年代)

移动互联网留下最重要的沉淀是云计算。云计算就是互联网公司为了将分布式资源外化,并服务企业 IT 的一种服务形态,是 C 端已经验证的分布式开源技术栈向 B 端市场的一次跨越,不管是 AWS,还是 Google 提出 Cloud 概念,都是对分布式服务形态的一个构想。这个构想的本质,是把互联网验证过的分布式架构变成服务 B 类企业的一种计算模式和服务模式。

在开源软件和商业软件之前的竞合关系中,有一个沉默的群体是中大型企业用户。这些中大型企业 IT 用户在过去 40 年,使用的企业应用主要依托商业软件,比如 ERP、供应链、CRM、HRM 等,基础软件也都是IBM、Oracle、,微软等公司提供的。他们基本上旁观了移动互联网时代,并与开源技术栈绝缘。

直到移动互联网的后期,才因为这些企业要做各种面向消费者的移动 App,才开始接触互联网技术栈。这个时候,云计算应运而生,成为转化互联网技术栈为企业服务的“摆渡者”。云计算的出现也刚好可以填补大中型企业不熟悉互联网技术栈的缺憾,大中型企业作为用户不需要类似互联网公司的庞大工程师团队。以公有云为代表的云服务模式可以把复杂的技术栈封装成服务,让企业用户仅仅作为资源的使用者就可以使用这些技术,为他们的数字化、以用户为中心等业务战略服务。

云计算的诞生,还催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就是公有云服务让开源软件与商业软件之间的差异变得不再重要。就云服务的某个特定能力而言,客户在乎的是可以随时兑现的使用价值——这个使用价值是可以按分钟、按秒支付的服务费,开源软件可以与云服务商分成,商业软件也可以与云服务分成。

在云服务时代,软件的许可已经转化为开源技术公司与云服务商之间的法律与商业协议,与最终企业用户无关。在云服务的世界生存,只剩下一个问题,哪种软件更能高效解决用户的问题?作为用户,就只关注谁好用,谁能创造价值。开源软件也因此找到了一个与云服务“共生”的商业模式。无论是开源还是闭源,在公有云的大舞台是平等的,因为云服务本身,已经变成一个更大的服务集市。所有的大型公有云厂商都会有一个Marketplace 的云市场,各种软件,无论开源与否都可以上架被用户随时选购。

05、商业软件巨头向云和开源转身

现在,我们把目光投向商业软件供应商,看看他们为什么也要关注云计算和开源。微软 CEO 萨蒂亚主政微软后,云优先战略得以贯彻,微软在 7 年的时间里市值成长了五倍。那么,从微软上一代 CEO 鲍尔默的那句“开源是软件行业的癌症”,到萨蒂亚把云优先之后又对Github 进行数十亿美金的收购,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商业软件公司在错失了移动互联网之后,在云计算和开源兴起的时代是如何考量的?

在移动互联网和数字平台的变革中,同他们的大中型企业用户一样,商业软件公司总体上也是旁观者。当移动互联网延伸到云计算,亚马逊和Google等数字平台借助云服务模式开始服务 B 端用户,就开始与微软、Oracle、IBM 等商业软件公司的IT 服务直接竞争,于是一场新旧势力的竞争因此开始。IBM 和 Oracle 都因为商业软件存量市场的包袱在云计算领域进展缓慢,只有微软的萨蒂亚相对果断地进行了切换,成为云计算时代的三巨头之一。

近年来,微软收购 GitHub ,IBM 收购 Red Hat 的动作也证明,想要在云时代获得软件领先优势必须拥抱开源。这来自商业软件一直以来的隐痛——商业软件一直保持非常低的使用价值和非常慢的迭代速度。

以基础软件为例,在满足用户在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开发工具等等基础需求之后,商业软件研发模式往往导致了极低的创新效率。尤其是在移动互联网爆发后的云计算、分布式数据库、大数据、云原生等技术方面,商业软件公司的创新力基本停滞,不仅新增的功能有数年期的单边规划,常常有超过 90% 的新功能无法引起用户的重视。因为不是开源,商业软件的研发部分和用户需求的联系完全断裂,产品经理听不到用户声音。以数据库为例,大多数传统数据库的用户使用的功能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版本。在这种模式下,一些商业软件公司转型的云服务出现了 “ShelfWare”(搁置软件) 的现象,就是大量新增的特性即使用户购买了也从未激活。在云服务时代,商业软件公司必须重新思考拥抱开源的创新模式,也只有拥抱开源模式才有可能找到通向未来的路径。


06、多元的云2.0时代:开源和云的竞合关系成为常态化的博弈,参差多态成为常态

在2018年以后,以IaaS层为主导的云计算1.0时代告一断落,作为算力的沃尔玛,云计算已经为成千上万的用户提供了足够便利的资源。与此同时,云计算厂商在竞争中也逐步进入2.0时代。

进入2.0时代的典型标志是多云和云原生的兴起,进而使得PaaS/ SaaS 的云中立厂商和云厂商自己的PaaS/SaaS 可以同场竞争。如果把云计算的Marketplace 比做电商卖场的话,独立厂商的云中立产品和云计算厂商自产的云产品都构成了生态的主要部分,开源软件由于丰富的功能性和迭代速度显示出更强大的生命力,成为云厂商Marketplace上面的重要提供方。

借助云原生,开源软件普遍在跨云和集成性方面拥有更大的开放性,这使得开源软件在与云厂商自主产品的竞争中拥有优势,这也使得云厂商和开源软件公司的竞合关系常态化。这可能是短期内没有终点的博弈。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开源和云的竞合关系是非常动态的,是一种持续的博弈和进化。正是基于这种竞争,才能保持着云生态的持续生命力,这个远好于此前纯粹的商业软件竞争和单纯的开源生态。

回到文章开头,Google AlloyDB 的发布,面向的主要市场是开源的PostgreSQL用户, 笔者所在的PingCAP公司,开源数据库产品TiDB 过去7年以兼容MySQL并提供高扩展性和HTAP能力获得大量MySQL用户的认可,而作为其DBaaS 产品的TiDB Cloud,在多云环境下给MySQL 用户提供一个云端的强化版选择。至此,就数据库赛道来说,之前开源单机版数据库的两大阵营,PostgreSQL和MySQL,在经历了云计算1.0的RDS模式之后,现在都在云端有了新的强化版选择,这是以云服务模式拥抱开源的一种最新形态。这两个是开源和云结合向未来演进的例子。在更大的范围,开源软件和云服务的广泛融合刚刚开始。有理由相信,开源和云的竞合关系会带来一个更为丰富的软件产业生态,为各行各业的数字化用户提供一个开放而多元的生态选择。

刘松先生拥有20多年的IT领域从业经验,曾经担任甲骨文大中国区技术战略部总经理,阿里云副总裁等职务,长期服务中国IT产业的企业软件解决方案,数据库产品市场,云计算生态发展,开源生态,产学研智库,数字化转型研究等等领域,对于前沿技术与行业转型的结合有长期深入的咨询与智库经验,在数字化转型,产业互联网领域主导了多个图书与研究报告。

本文首发于开源精选集《开源观止》第 3 期。




该文章最后由 阿炯 于 2022-09-01 21:36:47 更新,目前是第 2 版。